姑 (一)初嫁 姑,幼年丧母。 后来,祖父续娶了我的祖母。 在生父、继母的手下,姑健康地成长。她美丽、聪慧、心灵手巧。在二九年华被十里之外的富户相中,不久成了那朱门里一个不足十岁孩童的名誉之“妻”。 而那是怎样一个孩子呀:他机灵、俊秀,在学堂里学习一路领先。 姑是用怎样的心情一封寄不出的信来看待她的“小夫婿”呢?疼爱如母?呵护若姊?还是从头至尾都真真的把自己看成是他的妻?这一切不得而知。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。姑喜欢他。用时下的话讲,便是“深爱”。 于是姑开始了生命中的一次漫长的等待————等着她的那个小“他”渐渐长大…… (二)等待 绿色叠映绿色,年复一年。小树增加着年轮,老树苍老着遗失的青春。姑生命中的妙龄在漫长的等待和悠长的情思里渐行渐远…… 十年里姑都做了些什么? 在那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洗洗涮涮、缝缝补补、端茶送水,伺候“上”侍弄“下”。 十年里姑都想了些什么? 姑不曾说过,抑或是无人可说。想来姑的心里一定是装载着一个希望,一个金灿灿的希望————她耗费了生命中最美的一段岁月来等待着的那个他,终有一日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她的“夫”。 十年里岁月改变了什么? “小他”日益高大英挺、丰神俊朗,他早已飞离了村里的“土学堂”飞向了外地的“洋学堂”。 三千多个晨昏,不知———— 往返于“土学堂”和家的日子里,从来也不曾真真属于姑的那个“他”,可曾在挑眉、抬眼的瞬间,瞟一瞟这大他许多的女子; 外出求学、意气风发地行走于“洋学堂”的日子里,从来也不曾真真属于姑的那个“他”,可曾在一个转身、一次回眸的瞬间,忆起这容颜渐老、却不改痴心的他的“妻”…… 在他的心里,又是怎样定义这个女子的呢?妻?她不是真正的妻!姐?她不是真正的姐!仆?她不是真正的仆! 可是,整整十年的劳作,她不是仆却已经胜过了仆;整整十年的牵挂,她不是姐却已经胜过了姐;整整十年的苦守,她不是妻却已经胜过了妻。 而这一切,只因姑的心里终存一梦:等他长大…… (三)幻灭 他终于长大了。 只是这长大的标志与年龄、体态、学识无关。 因为长大,他开始变得放假了也不愿回家;因为长大,他开始没有办法坦然面对他的“妻”;最重要的因为长大,他终于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,鼓足了勇气对着全家人宣告:他要结婚——和洋学堂里的一个女同学——后来的、真正的、也是永远的、他的妻。 姑的世界就在那一刻轰然坍塌。 梦——姑一直苦心编织着的那个梦——一个如同飞行在阳光里的肥皂泡一样的七彩的梦,破碎! 或许那个“肥皂泡”早就碎了;或许那个“肥皂泡”从来就不曾为她炫美过。 姑只是不曾想到抑或是不愿去想而已。 在梦与现实的交接处飘来了姑苦等十年的回报——一纸休书。 (四)藏匿 那个黄昏,残阳如血。凝紫的晚霞流泻丝丝缕缕的殷红,绵密而厚重。路旁的树林撑起暮色,却撑不起姑心中的残梦。田里的禾香清朗而又透明。柔柔的晚风凌乱了姑额前的留海,却无法柔软姑涣散的目光。 姑失心了,成了小村人眼中的“魔怔”。 其实,姑没有成“魔”,却真真的时常发“怔”——她没有办法面对已然虚度而又无法重来的岁月;没有办法回首生命里那段刻骨铭心的等;没有办法接受这因为迟来而愈发残忍的背弃;没有办法在清醒的状态下一次次舔舐梦想破灭的剧痛…… 于是姑选择了藏匿——姑把自己藏起来了,藏在一个独属于她一人的小世界里。那个世界,星星不曾陨落;那个世界,希望不会破灭;那个世界,没有伤痛!没有背弃! 藏匿了的姑从来不曾像村里其他的“痴人”一样不分白昼地满世界游走。她就只是把自己囚禁在家里,就好像那十年的等待依旧在延续。 藏匿了的姑也从来不曾把自己的衣着弄得肮脏褴褛。她安静依旧,素雅依旧,美丽依旧。 姑,就只是神经变得敏感,精神易受刺激。 她时而清醒,痛着;时而糊涂,痴迷。 多年。 (五)再嫁 多年。 祖父逝去。 岁月冲淡了遥远的关于亲情和爱情的一切离殇。 姑的眸子由“而立”的涣散渐渐转为“不惑”的迟滞、安详。 经媒妁之言、母弟之命,姑嫁给了大她十岁的我的姑爹:辽宁本溪钢厂的一位丧俩子丧配偶的工人——肖洪亮。这个历经苦难的男人不英挺、不灵秀,却带给了姑几多的踏实、温暖和宽厚。 再嫁那天,姑静静地凝视着遥远的天空,眼底有泪。那当是姑心底的雪花在黯然消融。 而后的日子,姑爹成为了姑生命中的女娲:修补了爱恨、支撑了情空。 …… 许是因为客居本溪姑偶尔会觉得孤单;许是因为姑对少女居家和藏匿居家的日子有太多怀恋,姑常常会回到这个有着继母、三个弟弟弟媳,诸多侄子、侄女的大家庭来小住。听母亲说,每次堂哥嘴里嚷嚷着要去大队领“消和粮”,不知是耳音不好还是心音难辨的姑就会老大的不高兴,愤愤地为她的老夫鸣着不平:“叫什么‘肖洪亮’!肖洪亮也是你们叫的?都给我叫姑爹!”堂哥们赶忙应着,全家人一笑而过。 (28) |